2015年5月5日 星期二

揮別孔孟


早先,中國人不說「孔孟」。要嘛,說「周孔」;要嘛,就說「孔顏」。自從「孔孟」合稱、《孟子》的地位陡地拉高之後,中國讀書人乍看使命感深了、理想遠了、說話口氣也大了,不幸的是,中國文化的整體氣象,卻從此傾頹了。 圖/徐至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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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薛仁明
早先,中國人不說「孔孟」。要嘛,說「周孔」;要嘛,就說「孔顏」。自從「孔孟」合稱、《孟子》的地位陡地拉高之後,中國讀書人乍看使命感深了、理想遠了、說話口氣也大了,不幸的是,中國文化的整體氣象,卻從此傾頹了。
我喜歡讀《孟子》。《孟子》的文章有風,泱泱浩浩,沛然莫之能禦,一口氣讀去,常覺得暢快無比。如果用現在的流行字眼來說,讀《孟子》,會讓人感覺很「爽」。當年傅斯年擔任台大校長,規定大一國文讀《史記》與《孟子》二書。傅校長顯然清楚,論文章,除太史公之外,還真沒什麼人可與孟夫子相互頡頏。當年傅孟真寫了一篇〈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不可!〉,砲轟行政院長宋子文,驚動四方,洛陽一時紙貴。這篇爭相傳誦的文章,單論標題,就有《孟子》之風!
除了是天下第一等的好文章之外,《孟子》說理,更是辨析明快、確然無疑。他談「性善」,儘管一直有人持不同意見,但歷來認真搭理這些異議者,卻是不多;畢竟,「性善」論一經《孟子》發揮,早已成為華人的文化基因,單單《三字經》開篇六字:「人之初,性本善」,幾乎就一槌定音,沒啥好爭議了。至於《孟子》所講的「五倫」,更是字字鏗鏘、句句到位,一條條,都宛如數學公理、物理定律一般,讀罷,除了頷首稱是之外,還真是別無餘事。
《孟子》文章絕妙、論理精闢,是一本了不起的大書。我每回讀了,總不禁嘆服再三。但即便如此,我依舊覺得:《孟子》在「子書」中誠可熠熠生輝,卻不適合列入群「經」;而孟子是個鴻儒,也是天下之士,卻不應拉拔到「孔孟」並稱。
這又為何?
所謂「經」,是常道,是大根大本。《菜根譚》有段話說得好,「文章做到極處,無有他奇,只是恰好;人品做到極處,無有他異,只是本然」。「經」,就是無有他奇,無有他異;「經」,也就只是恰好,只是本然。「經」的重點,不在於文采斐然,更不在於雄辯滔滔;「經」的本質,是平常之中自有博大,淡然之處便可涵養。換句話說,「經」之所以為「經」,一是氣象大,二是可養人。
孟子說話的口氣大,卻不見得有大氣象。一個人的氣象大,如五湖四海,可吞吐、可開闔,首先,就要知深知淺、容得下人,要對別人乃至於異己都能同其情、感同身受、有種根柢的愛惜之心。孟子不然。他批評人,動輒「禽獸也」、「非人也」,如此毫無容赦、自以為是,當然不是一個寬厚亮堂之人該有的大氣象。正因孟子的氣象出了問題,所以他對人多有不屑,這也瞧不起、那也瞧不起;最好的例子,是他蔑視管仲。那回,公孫丑問他,將來齊王重用,您能在齊國重現管仲的功績嗎?孟子一聽,不高興地言道,當年有人問過曾西,「吾子與子路孰賢?」曾西緊張地說,子路是我祖父(曾子)的大師兄,連家祖父都敬之畏之,我哪能跟他比呀?問者又道,「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?」曾西聞言,「艴然不悅」,說道,你怎麼拿我和他相比呢?當年齊桓公重用管仲,時間如此之長,信任如此之深,可建立的功績卻如此微不足道,唉!你怎麼可以拿我跟這種人相提並論呢?孟子的結論是,「管仲,曾西之所不為也,而子為我願之乎?」言下之意,管仲有啥好談的?拿管仲相比,太侮辱我了吧?!
這就是典型的孟子口吻。高高在上、俯視群黎,啥時都是「一覽眾山小」的姿態。但是,稍稍有現實感的人都難免納悶:倘使孟夫子執了政,果真能扭轉乾坤、輕易超越管仲嗎?我想,在兵連禍結、秩序蕩然的戰國時代裡,孟子如此托大,即使不是傲岸太過、輕佻太甚,至少,也是昧於現實了。如此昧於現實,在宋代竭力標舉孟子之後,便成為許多主流儒者的共同特徵。從此,儒生說話口氣越來越大(譬如「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聖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」);從此,儒生也越變越迂、越變越腐、越變越酸。
變迂、變腐、變酸,是因為對形勢沒有真實感,也因為生命氣象窄隘了。宋儒標舉「孔孟」,硬將孔子與孟子「送做堆」,倘使孔夫子地下有知,真不知要作何感想?就說管仲,當年孔子因管仲僭越禮制,也曾批評他「不知禮」;可儘管如此,孔子清楚這瑕不掩瑜,真論管仲的功績,仍是非比尋常、實實地了不起;因此,後來子路、子貢為了政治節操問題(「桓公殺公子糾,不能死,又相之」)先後質疑過管仲,孔子不僅不以為意,反倒稱許管仲「相桓公,霸諸侯,一匡天下,民到於今受其賜」;尤其捍衛文明之功,更令人感佩,「微管仲,吾其被髮左衽矣!」
這就是孔子的氣象。氣象大的人,知深知淺;論人有層次,看人抓重點。孔子太清楚管仲維護華夏文明這樁事有多厚重的歷史分量,於是,極少以「仁」許人的他,竟破天荒地讚嘆管仲「如其仁!如其仁!」孔子這樣的視野與氣象,如果和孟子的輕蔑與傲岸硬擺一塊,還真怎麼看、怎麼怪!
《孟子》曾說過一段話,其實極好,「以善服人者,未有能服人者也;以善養人,然後能服天下」,可惜,孟子做不到「以善養人」,終究只能「以善服人」。於是,我們看見孟子一身正氣,當然佩服,可當他極自負地教訓人時,又不禁覺得刺眼,甚至要起反感。孟子面對學生、面對時人,甚至面對王者,都有一種教訓人的高姿態。在此高姿態下,孟子像是真理的化身;他的浩然正氣,變成有種壓迫感;我們看他,永遠言語滔滔,好辯,且永遠都會辯贏。
真要說「以善養人」,是孔子。我們讀《論語》,看老先生有時會吃癟,有時被笑話,不時還被質疑。子路對他的吐槽,俯拾即是,有時簡直就是頂嘴。這正是孔子的大氣象。孔子的門庭,一直有種氣息、有種氛圍,特別能滋養人。因為這樣的氣息與氛圍,使許多人即便想法、作風有所出入,都仍願意與孔子也來往、也說話。於是南子想見孔子,孔子遲疑了一會兒,終究去了,結果子路跳腳,還把孔子逼到趕緊發誓,說我絕對沒做不該做的事!呵呵,這挺好玩的。
孔門這樣的氣息,大概就是和氣吧!有和氣,就能有是有非又與是非相忘;有和氣,就能知善知惡又不執著於善惡。這樣的是非善惡,就不會咄咄逼人,就能夠養人。除了孔子之外,孔門第一和氣之人,是顏回。顏回是一團和氣,也是一身靜氣。顏回活得明白,活得安然,旁人與他相處,也會感染到這種明白與安然。顏回除了自身生命安穩,也關心外在世界,有淑世的理想,更有治世的能力,可惜時運不濟,無法伸展抱負,卻完全不妨礙他根柢的自在與從容。顏回不本末倒置,也不捨近求遠,孔門師徒言志,他不談高大上,也不標榜偉大理想,只是淡然說道,「願無伐善,無施勞」。
顏回有種自信,一種曖曖內含光的自信。孟子也自信,但常常過頭,讓人覺得有點自大。自信的人有靜氣,自大的人則難免躁氣。孟子被拉抬過高之後,他那種好辯的躁氣,不僅影響了宋以後的主流儒者,甚至連當代一些看似與孟子毫無瓜葛的人,譬如大陸的公知、譬如台灣的名嘴,都可以看到孟子的某些影子。每回我看到這些咄咄逼人、自居正義、動不動就激動得不得了之人,總會不禁假想,倘使宋以後不標舉「孔孟」,而是延續著唐人那樣地說「孔顏」,這世界,會不會更清寧一些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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